唐僧是信念的代表,孫悟空是力量的代表,力量沒有信念的指導就很難走到勝利的終點
殷鴻福院士:批判性思維要從中學抓起
多年后回望自己的青蔥歲月,殷鴻福院士也曾反思,“錯走了一條‘死讀書’的路”。
在上海著名的育才中學6年,他一心埋頭書本,兩耳不聞窗外事,被同學戲稱為“書呆子”;大學死記硬背了一肚子知識,游學歐美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很多奉為圭臬的學科內容早已被顛覆揚棄,恍然悔悟:“書呆子式的學習方法不管用,必須轉變。”
“為什么我們的諾貝爾獎得主那么少?”身處大學校園半個多世紀,見證了幾代學子的成長,這位已過耄耋之年的大學老校長憂心自己身上的遺憾依然在上演,“我們的不少學生沒有批判性思維,盲目崇拜課本權威,原始創(chuàng)新力被扼殺了”。
“書呆子”式的中學時代
中學時代的殷鴻福仍是現(xiàn)在很多讀死書學生的縮影。
1946年,殷鴻??既肷虾S胖袑W。這所英國人創(chuàng)立的學校,當時由上海工部局直接管理,課程教學“中西并包,漢英兼采”,辦學質量聲名遠播。
6年的中學生活,殷鴻??偸菍W校和家兩點一線,除了在操場跑跑步?jīng)]什么愛好,一門心思勤學苦讀。
身在大都市上海,下課時間,身邊同學聊起十里洋場,他毫無興趣,總盯著自己的書本,就是交的朋友也跟自己差不多,“都是埋頭讀書的”。因此被同學們戲稱“書呆子”。
在全年級近百名學生中,殷鴻福的功課門門領先。但他自知“是稍微聰明,但不靈活”的那一類,“全靠投入的時間長”。
“書呆子”也有自己的學習秘籍——巧記筆記。
他養(yǎng)成了預習的習慣,腦中有了一定的印象,等上課老師講到相關內容時,每句話他都記下關鍵詞,下課后再趁熱打鐵,將老師講的內容全部串起來。
此外,他學英語擅長找規(guī)律,“學多了慢慢也能悟出一些,有的詞根相同,有的后綴相同”。在英國駐上海領事館做翻譯的父親,希望殷鴻福繼承自己的職業(yè),教他英語,幾乎每天布置一篇英語作文。
中學是看閑書的年代,他讀完了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也曾看過《基督山恩仇記》,還有一些科普書。上海解放后,他也上高中了,很喜歡跑到福州路《中國青年報》發(fā)行站看書。
地理老師黃杰民給這“書呆子”封閉的學習生活中投進了一縷新的陽光。
黃老師中等個子,上課帶著一點上海腔調,知識講解之間時常穿插風俗趣聞。講到西北地區(qū)干旱少雨時,他描述得繪聲繪色:“相傳這里的人一生洗三次澡,出生、結婚、去世。”
有時,黃老師指著中國地圖上深深淺淺的標記,告訴他們這里埋藏著中國的礦產、那里流淌著中國最長的河。
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殷鴻福對地理也產生了一點興趣。他開始閱讀地理書籍。在殷鴻福家中,至今珍藏著一張1947~1948年版的世界地質圖。這背后,還有一段軼事。
初中時,有一次殷鴻福到大餅攤買早點,偶然間看到小販手上拿著一本沒有封面的《世界地圖冊》,準備裹上剛出鍋的油條大餅。他跟小販商量,將一家人的早餐都買了大餅,換來了這本圖冊。
沒有人會想到,當時偶然產生的一點朦朧興趣,最終卻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吃不了苦,難成大事”
同學們眼中的“書呆子”也有少年意氣的時候。
高二那年,“抗美援朝”激起了國人的滿腔熱血,擔任班級團支部委員的殷鴻福報名申請奔赴前線。然而因為未及成年需父母簽字才能生效,殷鴻福的從戎報國夢最終化作泡影。
到了高三,班上開始出現(xiàn)一些“風言風語”:“別看他們是團干部、先進分子,他們考大學還不是清華、交大的電機、機械(當時的熱門專業(yè))!”
放學路上,殷鴻福和幾名班干部“立下賭約”,報志愿時偏偏不填這兩所學校,選專業(yè)也要“選一個苦的”。
國家百廢待興,迫切需要地質人才,殷鴻福把艱苦專業(yè)和個人興趣做了結合——選中地質礦產與勘探專業(yè),最終以超過當年清華大學錄取分數(shù)的成績進入了彼時剛剛籌建的北京地質學院。團支書顏振民也報考了當時“冷門”的水利專業(yè),支委趙偉民則留校做了一名輔導員。
當年,殷鴻福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文章《正確選定志愿,使我學習得好》,他就報考專業(yè)現(xiàn)身說法:“在考慮升學志愿時,要從國家的需要出發(fā),也要慎重考慮自己的條件,不要讓舊的思想習慣支配自己,也不要被不正確的言論所迷惑。”
到北京上大學后,習慣了上海百米左右就有一個車站的殷鴻福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走路”。到野外實習時,山剛剛爬一半他就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了,“根本沒辦法集中精力聽老師講解”。
殷鴻福下定決心,“一定要過了走路爬山這一關。”每到周末,他就去山上考察,來回往往要步行四五個小時,腳都磨出了血泡。久而久之,練出來一副鐵腳板。
動蕩的“文革”時期,很多人都無心學術。沒有經(jīng)費,他從40元的生活費中擠出經(jīng)費做科研;借了相機跑到距離學院很遠的地質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拍不外借的資料;苦學德語、俄語和法語,學術卡片做了幾千張,學習筆記厚厚一大摞。
50歲那年,殷鴻福帶病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岷山,下山時摔倒在亂石叢中,粉碎性骨折,膝關節(jié)五分之一的骨頭沒有了,很多人認為“殷鴻福的野外考察生涯就此終結”。
然而,經(jīng)過醫(yī)治和鍛煉,接下來的20年,他繼續(xù)攀爬大自然的高山峽谷,也開啟了自己科研人生集中爆發(fā)的模式。
“大學培養(yǎng)了我不怕吃苦的品質”,回首過往,殷鴻福坦言苦練走路的經(jīng)歷“磨練了意志,鍛煉了堅韌性”,讓自己受益一生。
中學時,殷鴻福最喜歡的小說人物是孫悟空。懵懂少年一度很納悶:“為什么有七十二般變化的美猴王一定要服從唐僧呢?實在看不出唐僧有什么好處。”
閱歷經(jīng)年,殷鴻福漸漸看透了其中的人生哲理:“信念重于力量。唐僧是信念的代表,孫悟空是力量的代表,力量沒有信念的指導就很難走到‘西天’,走到勝利的終點。”
“批判性思維要從中學抓起”
中學時,殷鴻福在舊地理書上看到,我國的礦產儲量只有一個估計數(shù)字,礦產地圖上只畫著半個中國,有著無數(shù)山脈和盆地的西部半壁卻看不見,一度以為是中國礦產太少了。
上大學后,當他看到東北調查礦產報告,才明白“祖國的礦產原來是這樣的豐富”。
“書本不可全信”,他開始漸漸意識到,“知識要與實踐結合”。
大學里的周末,殷鴻福常常和同學結伴到西山勘察。有時,課還沒上完,他們野外的考察已經(jīng)提供了答案。
真正給他帶來心靈震撼的,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游學歐美時的發(fā)現(xiàn),“美國教科書的內容竟然和中國完全不一樣”。
譬如,當時國內的生物教材上,大部分是動物、植物的內容,還停留在分類學概念。而美國的教材已經(jīng)主要是“細胞、分子、DNA、遺傳”,從知識的根源開始學習起,從理解入手。“以往依靠書本死記硬背的模式都被顛覆了”。
“不迷信書本,不迷信權威”,慘痛的教訓讓殷鴻福走上獨立研究的道路。他的科研成名作——中國“金釘子”的確立可以為此寫下注腳。
地質學上用“金釘子”作為代名詞進行地質年代劃分,距今2.5億年的“金釘子”是二疊紀、三疊紀以及中生代、古生代的界線,一度成為各國地質學家研究焦點。
1986年,時為副教授的殷鴻福在國際學術會議上與國際二疊紀-三疊紀界線工作組主席T.Tozer當面交鋒,推翻了近百年來確定的化石標準,提出將我國浙江煤山作為全球層型剖面和點位。堅持10多年考察論證后,“金釘子”終落我國。
“現(xiàn)在高考分數(shù)高的學生很多,可有批判性思維的太少了。”多年的觀察,殷鴻福院士發(fā)現(xiàn)今天的中學教育依然在一個怪圈中:學生認為,老師說得都對;老師也認為,課本寫的都是標準答案。
在歐美課堂,他曾親眼目睹,一個學生在聽課中打斷老師,提出自己的質疑。“這在中國,學生敢嗎?不敢,那是要受批評的”。
“中學時代是思維養(yǎng)成的關鍵時期”。他認為培養(yǎng)批判性思維要從中學抓起,當前的教育方式讓學生知識面很廣,但不善于從根源處找到問題,也就沒有了原始的創(chuàng)新。中國多年來能在自然科學領域摘得諾貝爾獎桂冠的人很少,“最根本的就是批判性思維欠缺導致的原創(chuàng)力不夠”。
“現(xiàn)在被認為離經(jīng)叛道的,不一定沒有其合理內核,就算你認為它是錯的,但是里面也可能有一部分對的,將來把有益的剝離出來,也許就顛覆了現(xiàn)在的觀念。”殷鴻福建議,在中學時代,老師應該多舉辦討論,讓學生能大膽地發(fā)表意見,“每個東西都啟發(fā)他想一想‘為什么這樣、是不是對、對在哪兒’,養(yǎng)成批判性的思維方式”。
他坦言,自己更看好有批判性思維的人,未來他們在事業(yè)上可能走得更遠。
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wǎng)記者 雷宇 實習生 楊潔 封智涵 來源:中國青年報
轉自: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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