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大戲曲家李漁頗知秋天的好處:“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體得以自如,衣衫不為桎梏,此時不樂,將待何時?”但他亦知秋天的可貴,霜雪一至,則諸物變形,秋風一起,即花殘葉落,這都只是頃刻間的事情,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則秋價之昂,宜增十倍。“有山水之勝者,乘此時蠟屐而游,不則當面錯過。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后此欲眺而不能,則是又有一年之別矣。”
另有一事,亦屬此時不抓緊,則“又有一年之別矣”,即賞菊。
一、“菊花隆”名揚“菊花會”
《東京夢華錄》
中國自古有秋季賞菊的傳統(tǒng),尤其到了宋代得以大興。宋人筆記中對秋季賞菊,記載很多,孟元老于《東京夢華錄》中回憶開封九月的盛況:“都下賞菊,有數(shù)種。其黃、白色蕊者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黃色而圓者‘金齡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無處無之。”
吳自牧在《夢粱錄》稱:“今世人以菊花茱萸為然,浮于酒飲之。蓋茱萸名避邪翁,菊花名延壽客,故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陽九之厄爾……年例,禁中與貴家皆此日賞菊,士庶之家,亦市一二株玩賞。”張镃在《南湖集》中列舉一年四季中的賞心樂事,農(nóng)歷八月仲秋即有“湖山尋桂、現(xiàn)樂堂賞秋菊……霞川觀野菊”,而到了九月季秋,照樣要在插茱萸登高的同時,到“把菊亭”采菊。
明清兩代,賞菊照樣是秋季必備的傳統(tǒng)項目。散文家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記載了兗州的縉紳大戶于賞菊之日的場景:“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其盆盎、其看器、其杯盤大觥、其壺、其幃、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樣”,無不鐫刻或刺繡著菊花的圖案,整夜燭火不滅地照耀著,“蒸蒸烘染,較日色更浮出數(shù)層”。
張岱還饒有興致地記述了一段他跟友人一起去參觀“菊海”的奇特經(jīng)歷。出城走了五里路,到了傳說中的花園,在園子里繞來繞去,邊邊角角都踏遍了,“絕不見一菊,異之”。正在這時,花園的主人將他們帶到一處蒼莽空地,那里有三間用蘆葦葉搭建起的大房子,張岱他們一進去,就大聲驚嘆“真菊海也”!大房子的三面砌了三層花壇,全部堆滿了菊花,“花大如瓷甌,無不球,無不甲,無不金銀荷花瓣,色鮮艷,異凡本,而翠葉層層,無一葉早脫者”,讓張岱大飽眼福。
不亞于菊海的,是清代的菊山和菊塔。菊花在古代也叫作九花,富察敦崇在《燕京歲時記》寫道:秋季,“富貴之家以九花數(shù)百盆,架庋廣廈中,前軒后輊,望之若山,曰九花山子,四面堆積者曰九花塔”。
上個世紀初,北京每年的農(nóng)歷九月必搞菊花展覽會,陳鴻年先生在《北平風物》一書中記載過當時的盛況,展覽會特聘專家予以評判,名列前三名者必有獎品。“一時養(yǎng)菊名家云集,各出精心培養(yǎng)之佳品,報名登記,使長安道上中山公園之場地,如菊花仙子之集會,釵光鬢影,美不勝收!”而每年奪魁者都是一位住在宣武門里西鐵匠胡同的名叫隆顯堂的先生,北京人都管他叫“菊花隆”。菊花隆最拿手的杰作,是人工接種,即“插枝”技術,千變?nèi)f化,運用無窮。菊花的顏色,綠顏色的當屬名貴,墨綠色的墨菊尤屬珍品,菊花隆“更有所養(yǎng)之‘紅菊’,雞血紅、朱砂紅、西洋紅,鮮艷奪目,一枝獨秀,應是菊花展覽中之翹楚”。鄧云鄉(xiāng)先生在《燕京鄉(xiāng)土記》中寫過舊京另外兩位養(yǎng)菊名人,一位是家住藍靛廠的“釬子劉”,還有一位是家住新街口的劉絜女,“養(yǎng)的菊花也是聞名遐邇的”。
鮮為人知的,是清末民初上海也搞過“菊花會”,地點位于豫園萃秀堂外。清代思想家王韜在筆記《瀛壖雜志》中記載了菊花會的場景:“瘦石疏苔,曲廊小榭,已覺蕭然有秋意。繞湖石折而東北,境地開朗,遙見菊影婆娑,畢呈眼底。循回欄而入,則萬卉齊花,高低疏密,羅列堂前,棐幾、湘簾,瓷盆、竹格,無不盡態(tài)極妍,爭奇斗勝。”在上海的菊花會上,如同北京一樣,也要搞評獎,經(jīng)過專家品評,按照“新巧”、“高貴”、“珍異”這三類,在每一類中評出甲乙,“盆盎皆標列藝菊主人別字,殊令觀者神飛心醉”。微風拂來,清香徐來,王韜不禁感慨:“如此盛集,亦足以點綴秋光矣!”
二、蘇東坡吃“菊花苗”解餓
古代筆記中,記載了很多名人對菊花幾近癡迷的熱愛,比如明末名妓董小宛。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記載她“猶耽晚菊”。有一年董小宛生病三個月,入秋依然不見好轉。有位客人來家中拜訪,贈送他們夫婦一盆名為“剪桃紅”的菊花,這盆花“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婀娜,枝枝具云罨風斜之態(tài)”。董小宛非常喜歡這盆花,將之放在床邊。每天晚上都要點燃綠色的蠟燭,用白色屏風“迴六曲,圍三面”,在花間設一小座,讓菊影與小座互相映襯,“極其參橫妙麗”。然后董小宛走進屏風內(nèi),坐在小座上,“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回首對冒辟疆苦笑道:“菊花不可謂不美,只可惜我現(xiàn)在與菊花一樣消瘦了……”
還有慈禧太后,雖然貴為大清帝國的掌國者,但是愛菊之心卻是一樣的。《清稗類鈔》中記載,慈禧太后“時以養(yǎng)花種菜為樂,躬自督課,園蔬成熟,輒命宮眷以小剪刀剪之,而監(jiān)視于旁,勤者得賞”。在諸多花木中,“孝欽(慈禧謚號簡稱孝欽顯皇后)最愛菊”,每年入秋前她不僅要在宮中移植菊花,而且是親力親為,帶領宮眷們一起“至湖西移植于盆”,重新栽種后,每天監(jiān)督著灌溉和整理,趕上秋雨天還不忘了覆之以竹席。正是這樣精心的種植,使得清宮每年秋天都能欣賞到美麗的菊花。
菊花之所以能得到古人的青睞,名列“梅蘭竹菊”這四君子之列,除了在瑟瑟秋風中凌霜自行的盛開之外,還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其自帶一點“仙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了菊花多種藥用的同時,還不吝筆墨,寫了古書中記載康風子、朱孺之“皆以服菊成仙”,飲菊潭水能長壽,喝菊花酒能“辟不祥”等等神奇之事。
但菊花別有一用,則是現(xiàn)代人不敢想象的,那便是“解餓”。讀者切莫以為筆者說笑,這可是經(jīng)過大文學家蘇東坡親自考證過的。他在《后杞菊賦》中寫到,他于唐代文學家陸龜蒙的《杞菊賦》中看到菊花能吃的字樣,一直不信,以為“饑餓嚼嚙草木則過矣”,不想自己當了十九年的官,因為清廉自持,“家日益貧,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等到出任密州太守的時候,竟然困頓到了想吃頓飽飯都拿不出錢來的地步,于是他拉著好友——密州通判劉廷式沿著古城的城墻根底下挖野菜,在一處廢棄的苗圃里找到菊花苗,狼吞虎咽了個精光,然后“捫腹而笑”,方知陸龜蒙之言可信不謬也。
以菊為食,有人也許會覺得暴殄天物,但李漁肯定不會這樣想。在他看來,菊花之美的最可貴之處,恰恰不是因為她“全仗天工”,而是“全仗人力”。
李漁在《閑情偶寄》一書中認為:“牡丹、芍藥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種植這兩種花,不過冬溉以肥,夏澆為濕,哪怕人力不到位,也能爛漫芬芳地開放,不過是花色略差一點兒罷了……而菊花之美,則完全依靠人力,“當其未入土也,則有治地釀土之蘇,既入土也,則有插標記種之事,是萌芽未發(fā)之先,已費人力幾許矣”。等到秧植初定之后,勞瘁萬端才剛剛開始,“防燥也,慮濕也,摘頭也,掐葉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蟲掘蚓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盡人力以俟天工者也”。等到花要開放的時候,恰恰秋風起,天氣涼,又要防雨避霜、縛枝系蕊……“皆以人力之有余,補天工之不足者也。”
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李漁表達了自己借花喻世的深邃見解:世上能做出杰出成就的人,有幾個是“純天然的”天才?都是后天不斷砥礪的成果,“使能以種菊之無逸者礪其身心,則焉往而不為圣賢”!
三、靜庵公避讓“抱菊者”
要說筆記文中關于菊花最有趣的一則,筆者以為要數(shù)民國著名新聞記者蔡友梅在《益世余譚》中寫的一篇關于“抱菊者流”的小文。
蔡友梅的外祖父金靜庵公,生平是個“慈祥愷悌”、修養(yǎng)絕佳的人,就算遇到特別可氣的事情,也能心平氣和地對待,“亦以善言出之,從無急言驟色”。
有一年秋天,靜庵公去護國寺游玩,看一處菊花開得爛漫,就買了四株。因為花盆有點兒沉,就雇了一個專門給人幫閑的窮人,抱著花跟隨他一起送到家里去,給予腳錢四百。誰知那窮人一邊走一邊把花從盆里統(tǒng)統(tǒng)拔出來,然后“將花下泥土沿路摔去”。靜庵公有些生氣,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那窮人蠻橫地說:“你只雇我送花,可沒雇我送花盆和泥土。”靜庵公聽了目瞪口呆,想了想,忍住了沒和他計較。等到了家,窮人又將所有的菊葉“全行薅盡,只剩光桿菊花四朵”,理由照樣是“你雇我送花,可沒說送葉”。靜庵公繼續(xù)忍耐,把四百文錢給他。誰知那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潑皮無賴,還狡辯說先前幫拿的花盆和花葉也要算錢,必須給一吊錢才善罷甘休。“僮仆輩咸欲飽以老拳,靜庵公極力呵止”,把一吊錢給了他,他才悻悻而去。家里人都說靜庵公太過老實,怎能任人欺負?靜庵公卻只笑笑不再說話。
“次日聞后門西,有一窮人被賣豆汁者毆斃,即抱菊花之人也!”靜庵公把家人叫到一處告誡他們說:像抱菊花這種潑皮無賴,最能惹人生氣,而一旦養(yǎng)氣功夫欠佳,被其激怒,定會惹出人命官司,所以不妨敬而遠之,退讓他一步,不生事端。
蔡友梅之所以回憶起外祖父的這件小事,是他自己遭逢了一件糟心事。他由西城回家,雇了一輛人力膠皮車,車夫拉到中央公園(即今天中山公園),突然說自己餓了,將車一放,到路邊攤吃水飯兩碗,然后拉著車繼續(xù)走,沒走幾步到了南池子,又說自己想出恭,將車一放又去解大手,接下來拉著車走得奇慢無比,行至四牌樓(從行車方向看,這里應該指東四牌樓)下車,非多要四枚錢不可。蔡友梅覺得他有些過分,只給他添了兩枚,“伊橫眉立目,勢欲起打,尤可惡者,揪住記者,非添錢不準開步”。蔡友梅想起外祖父的經(jīng)歷,“若該車夫者,亦抱菊者流”,于是添錢兩枚,遠避兇人。
抱菊者未必有菊花之高潔的品行,這是不言自明,也無需苛求的,但鬧到四處拔橫,以至于橫尸街頭的地步,不能不說是自作孽不可活。聯(lián)系前文所述李漁在《閑情偶寄》中的觀點,圣賢并非天生,就像菊花的栽培一樣,能屹立風霜而不倒者,泰半緣于后天的砥礪,那么暴戾之徒也應該說是后天不斷“磨練”的成果,日行一惡,必有惡報。人這一輩子,善始到善終之間,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古人書里書外不停地教誨修身養(yǎng)性,就是導引人們走向最后那個好的結果。(呼延云)
轉自: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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