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一個史學(xué)博士聊天,說起陳寅恪先生有幽默氣質(zhì),他不解地問:“陳寅恪也幽默嗎?”
他問的有道理。的確,在介紹和研究陳先生的出版物中,先生給人的印象多是狷介剛毅、郁憤悲涼,“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斷腸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這副自挽及預(yù)挽病重夫人的對聯(lián),仿佛成了最能代表先生性格的文字。在陳先生的照片上,也難以見到先生的笑容。至于幽默,似乎更無從談起。有位學(xué)者甚至說,讀陳先生的詩,得到的就是倆字:啼血。這些印象,當然是有根據(jù)的,但這卻不是完整的陳先生。
陳先生也有幽默詼諧的一面,而且,他的幽默是發(fā)自骨子里的。這是一種有大智慧的人、思想和學(xué)識都不尋常的人,才會具有的幽默??梢哉f,幽默詼諧是陳先生性情中的一個重要方面。
還是用陳先生自己的文字來展現(xiàn)他的幽默氣質(zhì)吧。
對聯(lián)戲筆
陳寅恪先生一生鐘情對聯(lián),作品頗多。許多對聯(lián)相當讓人忍俊不禁。
1920年代,陳先生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同為清華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導(dǎo)師。某日,同學(xué)多人在陳先生家聚會,先生說,我有個對聯(lián)送給你們:“南海圣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xué)少年。”(蔣天樞《陳寅恪先生傳》)同學(xué)們聞后哄堂大笑。為啥大笑呢?原來,此對聯(lián)內(nèi)涵極有趣,上聯(lián)指國學(xué)院的學(xué)生因?qū)熈簡⒊氖谡n,而自然成了梁氏之師——南海圣人康有為的再傳弟子;下聯(lián)是說,導(dǎo)師王國維當過宣統(tǒng)皇帝溥儀的老師,那么受教于王國維,也就成了宣統(tǒng)皇帝的同學(xué)了。作為清華國學(xué)院的一名學(xué)生,經(jīng)陳先生的對聯(lián)這么一說,頓然成了大清皇帝的同學(xué)、康圣人的再傳弟子,焉能不哄堂大笑?
清華大學(xué)校長羅家倫編的《科學(xué)與玄學(xué)》一書,記錄了丁文江與張君勱科玄論戰(zhàn)的學(xué)案,羅送給了陳先生一本,先生翻了翻后說出一副對聯(lián):“不通家法科學(xué)玄學(xué),語無倫次中文西文。”橫批為“儒將風(fēng)流”。這是在譏諷科玄論戰(zhàn)和中西文化論戰(zhàn)的毛病,雖然用語略顯尖刻,卻不乏幽默詼諧,想必聞?wù)邥谖⑿χ腥嫉摹A_家倫曾兼職北伐軍少將,又娶了個漂亮妻子,故有此橫批。
1932年,清華大學(xué)招生,請陳先生出考題。先生擬了一道試題——對對子,上聯(lián)是“孫行者”,讓學(xué)生對下聯(lián)。先生意中最佳的下聯(lián)是“胡適之”,對此他解釋說:“猢猻,乃猿猴,而‘行者’與‘適之’之意義、音韻皆可相對。”(《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附記)胡對孫,猢猻也;行者對適之,走路也。猢猻行路,端的可笑。本來,考題總是要板著面孔的,但此題卻讓胡適之與孫行者捉對成雙,在保持學(xué)問嚴謹性的前提下,開了大名人胡適一個玩笑,真是一道極為幽默的試題。連陳先生自己也說,出此題是“一時故作狡猾耳”。狡猾者,耍一點聰明,幽默一下也。
陳先生還為這次清華招生擬了一道作文題《夢游清華園記》,他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附記中解釋何以出此題時說:“曾游清華園者,可以寫實,未游清華園者,可以想象。……若應(yīng)試者不被錄取,則成一游園驚夢也。一笑!”昆曲名劇《牡丹亭》有一折為“游園驚夢”,寫的是杜麗娘夢中與書生柳夢梅在后花園相會,旋被其母的喚聲所驚醒。陳先生將清華園比作后花園,將考生未被錄取比作游園驚夢,真是精妙的比喻、奇巧的幽默,難怪陳先生自己也為之一笑了。
抗戰(zhàn)時期,為躲避日軍空襲,處處挖防空洞,陳先生做了一副對聯(lián):“見機而作,入土為安。”上聯(lián)由《易經(jīng)》“見幾而作”而來,下聯(lián)是一句常用的成語。“入土為安”,本是埋人時的一句苦澀的吉祥話,陳先生用在這里,把活人進防空洞戲比為死者安然入穴,真是奇思妙喻,風(fēng)趣幽默,透出了從容豁達、藐視日寇的心態(tài)。
陳先生在《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中有這樣一段話:“嘗與平伯言:‘吾徒今日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托命于非驢非馬之國。’”這是與清代學(xué)者俞樾的后人俞平伯先生說的話。不夷不惠之間,非驢非馬之國,大體是一副對子。前句說,自己處世,既非激烈的伯夷,也非溫和的柳下惠,屬中庸之態(tài);后句是形容國家狀態(tài),大意謂國家既非全封建(半封建),又非全殖民地(半殖民地),既有共和之名,又無共和之實,實屬非驢非馬。這“非驢非馬”一語,既含憎惡,也有痛心,又不乏詼諧調(diào)侃的味道。
詩作戲筆
陳寅恪先生愛寫詩,詩風(fēng)典雅醇厚、深邃闊大,為世人所推重。詩中的情緒,“啼血”意味頗多,給人留下頗深的印象。然觀陳氏一生,幽默詼諧的詩作也是相當不少的,這類詩作多是用詼諧的打油體。
陳詩的許多標題和小序,都寫有“戲作”“戲題”“戲撰”等字樣,一冊《陳寅恪詩集》,寫有這類字樣的詩就多達十四五首,如《報載某會中有梅蘭芳之名戲題一絕》《聞甲辰除夕廣州花市有賣牡丹者戲作一絕》《閱報戲作二絕》等等。所謂“戲”者,打趣、開玩笑也,亦即幽默詼諧也。
清華有位蔡姓同學(xué),曾就婚戀如何取悅對方以達目的,制成了一個表格曰“愛情衡”,刊于《留美學(xué)生季報》,陳先生戲題一詩加以調(diào)侃,題為《留美學(xué)生季報民國八年夏季第二號讀竟戲題一絕》,云:“文豪新制愛情衡,公式方程大發(fā)明。始悟同鄉(xiāng)女醫(yī)生,挺生不救救蒼生。”后兩句,是說自己的一位同鄉(xiāng)女士追求一個叫衛(wèi)挺生的留美學(xué)生未遂的事。陳先生覺得這種公式化的“愛情衡”有點滑稽,恐怕也沒效果,便作了這首詼諧的打油詩開了一下玩笑。
一次,陳先生閱讀報紙后,覺得文中人物行為很可笑,便作《閱報戲作二絕》以微諷之。其一云:“石頭記中劉姥姥,水滸傳里王婆婆。他日為君作佳傳,未知真與誰同科。”所閱報紙登的是什么,不得而知,但從“劉姥姥”“王婆婆”之名,卻可想見有關(guān)人物的鄙瑣行狀,并可從中品出幽默詼諧的味道。
人們表達政治觀點,多正襟危坐,陳先生則常以幽默的打油詩來表達。1913年,袁世凱欲做終身大總統(tǒng),身在法國的陳先生寫了一首諷刺詩,小序云:“法京舊有選花魁之俗,余來巴黎適逢其事,偶覽國內(nèi)報紙,忽睹大總統(tǒng)為終身職之議,戲作一絕。”詩云:“歲歲名都韻事同,又驚啼鴃喚東風(fēng)?;ㄍ跄怯眉姨煜拢急M殘春也自雄。”巴黎的花魁是選出來的,不是家天下欽定的,而袁世凱卻想搞終身制、家天下,這個老袁雖顧盼自雄,卻實在不如巴黎的花魁。
陳先生做學(xué)問,堅持獨立思想、自由精神,對趨時的淺薄學(xué)人頗為鄙視,并作詩譏嘲之。如《文章》一詩云:“八股文章試帖詩,宗朱頌圣有成規(guī)。白頭宮女(一作白頭學(xué)究)哈哈笑,眉樣如今又入時。”白頭宮女,比喻那些淺薄學(xué)人;眉樣,形容他們的“趨時學(xué)問”。這首詩所談的話題,其實很嚴肅,但陳先生卻出之以幽默筆調(diào),讓人于嚴肅中會心一笑。
論學(xué)戲筆
學(xué)問是高深莊嚴的東西,陳寅恪先生卻常用幽默的語言談?wù)撍纸^不會損傷學(xué)問的高雅性。
陳先生不贊成馬建忠所著《馬氏文通》仿照印歐語系來建立中國文法的做法,批評說:“《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文通》之“通”,意為貫通、通解,陳先生則借此“通”字,指明其寫法不通、論說不妥——名為“文通”,實則不通也。表面是詼諧打趣的語言,內(nèi)里卻是嚴肅的學(xué)術(shù)意見。
對于自己的學(xué)問,陳先生更是說過不少自我調(diào)侃的話,都是很幽默的。比如,他說自己所治的史學(xué)是“不古不今之學(xué)”。先生主要治魏晉至隋唐一段歷史,屬中古時期,故先生以“不古不今”戲稱之。成語本有“不今不古”一詞,謂不大正常的事物;陳先生所說的“不古不今”,也微含不大正規(guī)、不倫不類的意思。這種說法,自謙加自嘲,頗為詼諧幽默。
《論再生緣》是陳先生的杰作,但對此他說了不少謙辭,說得既幽默,又略帶悲涼。他說自己寫此書是“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又自評曰“頹齡戲筆,疏誤可笑”。在《校補記后序》中,他還寫下這樣的句子:“點佛弟之額粉,久已先干;裹王娘之腳條,長則更臭。”后句采自俗語“王母娘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此語可笑而不雅訓(xùn),但經(jīng)陳先生化用之后,便顯得既幽默又不鄙俗了。
苦澀幽默
陳寅恪先生一生多坎坷,特別是中晚年,遭逢戰(zhàn)亂,目盲足臏,苦況難以言狀。但陳先生性情中的幽默感卻一直延續(xù)著,形成一種困境中的陳氏特色的“苦澀幽默”,直至嚴酷環(huán)境將這種“苦澀幽默”徹底消滅。
1947年,國是日非,內(nèi)戰(zhàn)烏云翻滾。幾近目盲的陳先生心境悲涼郁憤,遂將書齋命名為“不見為靜之室”。這“不見為靜”,既是對混亂時局的一聲抗議,也是排遣失明痛苦的一絲幽默。
建國后批判“厚古薄今”,“拔白旗”,陳先生的學(xué)問被冷落,不能再授課,只從事著述,而著述也只剩下“頌紅妝”。他在寫給老友吳宓的一首詩里嘆道:“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加白眼”,為晉人之典,既是對嚴峻境遇的描摹,也有調(diào)侃所受冷遇和批判的意味。“頌紅妝”,是戲稱自己對明清之際女性人物的研究著述。“頌紅妝”的代表作,是《柳如是別傳》。這兩句詩,流露出陳先生當時的心境——沉郁與無奈,然又雜糅著一點“苦澀幽默”。你加白眼,我頌紅妝,冷遇之下研究女人也,多少有一點詼諧之意。據(jù)說吳宓看到這兩句詩時笑了,謂“加白眼”三字真是傳神。
《柳如是別傳》完成后,陳先生寫過兩版《稿竟說偈》,以佛家偈語體,敘說了著述心跡,其“苦澀幽默”的味道流溢于字里行間。文中有如此詞句:“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莊忽諧,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憫生悲死。繁瑣冗長,見笑君子。”又云:“奇女氣銷,三百載下。孰發(fā)幽光,陳最良也。嗟陳教授,越教越啞。麗香鬧學(xué),皋比決捨。無事轉(zhuǎn)忙,然脂暝寫。……怒罵嬉笑,亦俚亦雅。非舊非新,童牛角馬(筆者按,不生角之牛與生角之馬,喻反常事物)。”文中莊諧雜出,笑淚并作,化用《牡丹亭》典故,將古典今典融為一體,既有對師道不存的不滿,對棄離教席的無奈,也有看似自謙實則自尊的風(fēng)趣,一縷“苦澀幽默”隱現(xiàn)在字句之間。從這些文字中,我們仿佛能看到陳先生完稿時的快意詼諧和面對諸多難堪的苦笑神色。
幽默的消泯
總起來看,陳寅恪先生的幽默的特點,可以用“精妙典雅、意趣橫生”八個字來概括。這種幽默感,沒有淵博的學(xué)識、洞察世事的眼力、從容達觀的情懷,是不會有的。
人的幽默感,總會與人的境遇相連。陳先生的幽默感,是隨著國家狀況和個人境遇的變化而顯而隱,而增而減,而消失的。境遇好時,心境好時,幽默詼諧的戲言戲筆就多些,艱辛坎坷時,雖也會有幽默感,但少多了,到了晚景悲慘之際,陳先生的幽默感便逐漸消泯,最后只剩下了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