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論詩,講究“曲”和“幽”,即所謂“曲徑通幽”,“隱幽微妙”。曲折隱幽能擴大詩的內涵,提升詩的趣味,增強詩的魅力。
所謂曲折隱幽,通常情況下,指的是表達曲隱,情思幽深,內容含蓄,用語微妙。然而,在詩歌中,還存在另一種“曲折”“隱幽”現象,就是詩語蘊含了貌似舛錯而實不舛錯的意義,構成理解上的反復折繞,從而表現出一種特有的藝術趣味。如有首叫作《黃梅詩》的詩歌,在吳越一帶口頭相傳,引起文人們的說是論非。這詩的內容是:
一樹黃梅個個青,
打雷落雨滿天星。
三個和尚四方坐,
不言不語念真經。
初讀此詩,在讀而不思的片刻工夫中,憑直覺,感到它蠻有意思,一氣通貫,且有韻致。詩寫出了特定時期的特定景象:初夏季節(jié),清凈的寺院中,一棵巨大的黃梅樹上,長滿了青青的梅子。夜晚,一陣暴雨后,天晴了,碧空如洗,滿天繁星。幾個和尚,各居一方,念念有詞,領悟真經的博大內涵,似乎進入了空寂的神秘境界。
但是,再細一想,這四句詩,句句處于矛盾狀態(tài),難以自圓其說。
何以見得呢?從字面看,既是“黃梅”,怎么不“黃”而“青”?既是“打雷落雨”,何來“滿天星”?如果用雨后解釋,顯得太牽強。三個和尚,焉能“四方坐”?既是“念”,該有聲,怎么又“不言不語”呢?正是從這個視角看,這詩就陷入悖論之中,成為“邏輯矛盾”的典型例證。彭漪漣《古詩詞中的邏輯》一書就此寫道:“第一句包含‘黃梅是黃的’和‘黃梅是青的’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第二句包含‘天空無星’(打雷下雨時天上是無星的)和‘滿天空有星’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第三句包含‘三個和尚只能坐三方’和‘三個和尚坐了四方’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第四句包含‘三個和尚無言無語’和‘三個和尚念真經’(有言有語)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正是這種悖謬,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就是它同民間流行的“顛倒歌”相差無幾,故意制造一種悖理和荒唐。“顛倒歌”采用“故錯”手法,有意把事物說反,以突出幽默諧噱之味。如“東西路,南北走,出門碰上人咬狗。拾起狗來砸磚頭,又被磚頭咬了手。老鼠叼著貍貓跑,口袋馱著驢子走。”把事物之間正常關系顛倒過來?!饵S梅詩》雖沒有顛倒事物的關系,但卻有意制造矛盾,極力突出一種調皮、調侃的味道。
當我們繼續(xù)深究的話,就會發(fā)現,問題還不能就此而止。筆者經反復思量,發(fā)現這詩中的“矛盾”,僅僅是字面義,內義并沒有“矛盾”,可以自圓其說。換言之,《黃梅詩》的四句,完全可以找到不悖理、不矛盾的解釋。悖理、矛盾,只是有意設置的“障眼法”而已。
何以見得呢?“一樹黃梅個個青”,是說那果實,名為“黃梅”,未黃時個個呈現青色。黃梅是植物的名稱,青的時候也叫黃梅,稱青梅則成另一外的意思了。正如紅豆在未紅的時候,就可以稱為紅豆的道理一樣。“打雷落雨滿天星”,是說雨天梅樹如傘,籠蓋于天空,樹下人仰面看時,含露的青梅在閃電照耀下,如同滿天繁星。“三個和尚四方坐”,其中奧秘在于隱含了“招提”一詞。“招提”,梵語,義為“四方”國。宋明時期,“四方”一詞,代稱民間寺院。在這句詩的特定語境中,“四方”不是指方位,而是代指“招提”——寺院。“不言不語念真經”,是指用來心念,即默念,不發(fā)聲。前兩句反映雷雨天梅樹景象,后兩句表現僧人于雷雨天專意念經的情景(突出“雷打不動”的意思)。
經此解釋,字面矛盾,已不復存在??梢娺@首詩構思精妙。
“一樹黃梅”詩,因在民間流傳,故有多種版本,另有“一樹黃杏”“陰天下雨”“無言無語念真經”等說法,但所述內容相同。有人謂此詩系僧偈,產生于北宋末年。方令子《峪村千佛寺圓寂石記》記載:北宋末年,金兵侵犯。一高僧南下布道。其弟子夢觀音吟偈:一樹黃梅各個青, 陰天下雨滿天星,三個和尚四面坐,不言不語念真經。翌日,起身尋師。數年后,至一山,見師微閉雙目,笑而不言。遇樵夫,詢知此地為子午谷善果山。遂開山造廟。廟宇未成,北宋亡。及佛寺竣工日,金人云集,深感罪孽之重,始釋屠刀云云。
上述所記,顯然出自傳說。然而詩不失巧思獨用,頗具匠心。初讀給人直覺的美感,審思發(fā)現其中的舛誤,細意考究則可消除字面的矛盾。這種一波三折的反復,顯示了《黃梅詩》的曲折隱幽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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