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隨《稼軒詞說(稿本)》 河北教育出版社供圖
顧隨 攝于20世紀50年代
顧隨先生一生留存下來的詩詞論著僅有兩部,一是《稼軒詞說》,一是《東坡詞說》?!都谲幵~說(稿本)》(河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作于1943年夏,后因弟子吳小如之約,1947年始連載于天津《民國日報》,這期間,多在友朋、弟子間傳看。
一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燕京大學被封,彼時顧隨先生正傳法于燕大講堂,此種情形下,先生不能在課堂上授課,如其在《稼軒詞說·自序》中所言:
卅年冬,城西罷講,是事遂廢。會莘園寓居近地安門,與吾廬相望也,時時過吾談文。一日吾謂平時室中所說,聽者雖有記,恐亦不免不詳與失真。莘園曰:“如是,何不自寫?”吾亦一時興起,乃遴選辛詞廿首,付莘園抄之。
文中“莘園”,名滕茂椿,為顧隨先生在燕京大學授課時的弟子,先生《稼軒詞說》能成稿,如上文所述有其學生滕茂椿動議之緣由。且當時北平淪陷,先生身心亦是遭遇了諸多傷痛,講堂不能上,家國滿目瘡痍,先生選擇辛棄疾詞來說解,一如先生所言:“世間男女愛悅,一見鐘情,或曰宿孽也。若吾于稼軒之詞,其亦有所謂宿孽與前生者在耶?自吾始知詞家有稼軒其人,以迄于今,幾三十年矣。”
而另一層原因,當是辛稼軒乃文治武功超達之人物,“性情過人,識力超眾,眼高手辣,腸熱心慈,胸中又無點塵污染”(《稼軒詞說·自序》),正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陳平原先生語),如此人物,自是顧隨先生心里可以深深相知音的,遂能與稼軒針芥相投。當然,人與人相知音,性情相近是一,彼此的精神、信仰也是有重要關系的。當時,正是國家危難重重之際,國土淪喪,敵寇入侵,先生雖一介文人,卻“用世念切,不甘暴棄”,亦是希望能如稼軒般驅敵保國,更是希冀著同輩友朋、弟子后人可以共同擔荷這一責任,英雄之所見,應如稼軒同,所以這也應該是顧隨先生選擇說解辛詞另一刻骨情結與情懷吧。
二
顧隨先生之《稼軒詞說》為其詩詞評論的經(jīng)典之作,相比于理的闡釋,顧先生更傾向于情的流露。他的文風如小品,散澹純樸,于或諧謔、或平易、或風致款款、或余音裊裊的評述中,字字生出光輝來。其文章“文筆華贍、金句密集”,得辛詞之高義,間或夾雜《老子》《莊子》《詩經(jīng)》《離騷》《史記》《六祖壇經(jīng)》《世說新語》中的典故,及種種雜家之言、詞話妙語,儒、道、禪、詩、詞、文無一不通,引用信手拈來、渾然天成,其思想之凝練、學問之淵深令讀者感佩。
先生對辛詞的總評價為,“稼軒之作,言情以折心,多為入世”。相較于蘇詞,先生似更喜歡入世的辛詞,就像后世學者評論顧隨先生所說:“在他的詩歌和學問里,蘊含著文學最重要的主題:對人類有限之生活的悲憫敘寫,對無限之精神的執(zhí)著追求。后者吸引智慧,前者存有深情。”他為文、為人的一切出發(fā)點,都源于“深情”二字。吳小如提到顧隨上課的情景時,曾說顧隨講辛棄疾,大半堂課東拉西扯,說天氣,說自己的身體,最后才說了一句“以健筆寫柔情”,使其記憶數(shù)十年后依然如新。這正是相隔千百年的異時異地的兩個靈魂的一次燦爛的撞擊。
顧隨先生的文采風流,無法一言以蔽之,今從其《稼軒詞說(稿本)》具體文字內(nèi)細細發(fā)掘,其特色雖不能指其萬一,但大體或可列舉如下:
情之所鐘,正在吾輩。先生于評論之中,常發(fā)感嘆,其情之深,不獨洋溢于字里行間,似已跳出紙面,直抵心扉,如評論《青玉案·元夕》便發(fā)大呼:“讀者細細體會去好。莫怪苦水不說。倘若體會不出,蒼天,蒼天!倘若體會得出,不得呵呵大笑,不得點點淚拋,只許于甘苦悲歡之外,釀成心頭一點,有同圣胎,須得好好將養(yǎng),方不辜負辛老子詩眼文心。”其赤誠之心可見。評論《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又言:“千古英雄,成敗尚在其次,唯有冉冉老至,便是廉頗能飯,馬援據(jù)鞍,一總是可憐可悲。”大有悲憫之意。王國維《人間詞話》言:“一切景語皆情語。”詩詞本屬至情之所結,正宜以至情讀之評之,無情則不能讀詩。先生之情,不唯真摯,亦且溫柔,頗能激發(fā)讀者之共鳴,此為其與前輩詞評相比之新穎跳脫之處。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先生之學問已臻化境,其行文中引用的種種典故都活潑生動,幾無穿鑿痕跡,所用譬喻、想象,也俱有典可依,又不拘泥于典,使人讀完唯感嘆精妙而已,非他人苦苦營造、炫耀博學可比。如評《八聲甘州》,由《白雨齋詞話》評辛棄疾為“詞中之龍”,聯(lián)想到一龍始則身陷泥潭、泥涂滿身,終則掣空而去之傳說,又將此龍之境遇類比《八聲甘州》之文勢起伏,始則低回婉轉,終則昂揚飛騰,無一處不能契合,這首詞也因了顧隨先生的此種生動闡釋,變得夭矯鮮活,搖曳多姿。評東坡之《木蘭花令》,論其為詞之“寬綽有余”,卻以善泅水人不易自殺引入,意在證明東坡底色,遮蔽不得。評東坡之《蝶戀花》,神來一筆,說:“《水滸傳》里李鐵牛大哥見了羅真人歸來之后,乃云不省得說些甚底??嗨谔K詞此處亦復不省得蘇胡子說些甚底。”令人莞爾。其行文之生動瀟灑、從容俊逸,大抵如此。
自出機杼,別有丘壑。先生評詞,不拘泥于前人主張,總愛發(fā)自己獨有之論,胸中別有丘壑,其出語往往驚世駭俗,卻也有其道理。如其評辛棄疾名作《水龍吟》,認為“前片中‘遙岑’三句,大是敗闕……到結尾處‘紅巾翠袖,揾英雄淚’,更是忒煞作態(tài)”。犀利尖銳,別具一格。評辛棄疾《感皇恩》謂:“有時率直生硬,為世詬病,亦還是被此意字所累。才富情真,一觸即發(fā),盡吐為快,其流弊必至于此。”評蘇軾《定風波》:“是以就詞論詞,‘料峭春風’三韻十六字,跡近敷衍,語亦稚弱,而破壞全體底美之罪尚淺于‘馬’‘怕’二韻九字也。學人如謂苦水為深文周內(nèi),則苦水將更吹毛求疵。夫竹杖芒鞋之輕,是矣,勝馬奚為?”他不為自己喜辛棄疾詞,便一味謬贊,也不為蘇詞千古經(jīng)典,便人云亦云,其思維之活躍、出語之新奇,足以為研究者所借鑒。
三
《稼軒詞說》完稿后,底稿一直為先生弟子滕茂椿珍藏,有卷首、卷上、卷下三冊,宣紙線裝。顧隨先生才學甚高,一生盡力于為學與育人,而同時先生也是一位現(xiàn)代一流書家,其書法師從沈尹默,又自成風骨。直承晉唐書脈,由歐褚入手,力追二王,晚境歸于小歐(詢之子通),特取唐人寫經(jīng)古法融會貫通。其草書風格尤為獨特,已達到了古今罕有的高境,難求倫匹。其弟子、著名學者吳小如如是說:
我所見者,只有老人賜我的函札和此紙所書的詩稿。竊以為羨老法書筆力遒渾蒼勁,雖出之以行草,卻兼有漢魏章草與敦煌寫經(jīng)之長,既融會貫通,又神而化之。詩稿字跡雖甚小,且多涂改,而落筆處猶鋒棱多古趣,其精光四射于不經(jīng)意處時時可見,令人百觀不厭。
如今光陰荏苒七十余載,多少人與物俱都幻滅,如云如煙,不可追求。而顧隨先生的文字在前,心領神會之時,都是誠心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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