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翼》
 

　　文學是獨立的，但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卻無法隔絕政治、社會等場域內(nèi)的活動；相反，它有時候會深度牽涉其中，以表達人的“存在”問題。從這條原理出發(fā)，筆者想談一下近日美國的一項政治決定有可能帶來的文學反應。

　　美國新任總統(tǒng)特朗普最近簽署了一項總統(tǒng)行政令，對部分中東國家移民進行限制?？吹竭@一禁令，筆者想到了1882年的《排華法案》。要而言之，兩者是很相近的。特朗普行政令規(guī)定：即日起一百二十天內(nèi)，暫停接受難民；在九十天內(nèi)，暫停接受來自七個中東國家持普通簽證的公民。因法院抵制，目前已暫停實施這一行政令?！杜湃A法案》規(guī)定：十年內(nèi)禁止華工進入美國，包括技術工人、非技術工人和礦工。凡非法入境的中國人，都可以美國法院的命令驅逐出境。前者導致的結果是：以上七國公民中的綠卡持有者，需要逐個接受審查才可入境。大批利用假期回國的旅行者，即使持有有效簽證，也無法再次入境繼續(xù)在美國的工作和學業(yè)；而行政令頒布時已經(jīng)坐上了飛機的七國公民，則在落地美國之后無法入境，只能滯留機場，并隨時面臨被遣返的可能。而后者造成的后果是：工人以外的所有中國人入境，須有中國政府所發(fā)的英文證書，內(nèi)載有關該中國人各種事項，并證明該人按照條約規(guī)定有入美的權利。中國政府所發(fā)證書必須經(jīng)出口港的美國領事查驗和簽名蓋章。但入美境后還須由美國稅關人員查詰一遍，若稅關人員認為不能入境，還要被驅逐回國。

　　當然，筆者想討論的重點不在政治，而在于文學，在于這樣的行政令對美國文學可能帶來的新變化?；厮輾v史，1882年的《排華法案》實施后，給華裔美國人帶來了新問題。對此，華裔美國文學作品確實作出了反應，呈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新內(nèi)容。

　　第一，是苦悶的文學?！杜湃A法案》規(guī)定，入美華人需要接受審查，地點在天使島。華人滯留于此，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他們的身體遭受拘禁，精神更為壓抑。“物不平則鳴”，苦悶在心，發(fā)而為聲。他們在拘禁所的木板上，刻下了一首首詩歌，這是《埃侖詩集》的由來。我舉其中之長文《木屋拘囚序》中的一個片段，以此探討這類詩歌的內(nèi)容表達及藝術風味：

　　嗚呼！白種強權，黃魂受慘。叱喪家之狗，強入牢籠；追入笠之豚，嚴加鎖鑰?；晗┙?，真牛馬不如；淚灑冰天，洵禽鳥之不若也。但我既竄海曲，性品悅看報章。稱說舊鄉(xiāng)故土，豆剖瓜分；哀憐舉國斯文，狼吞虎噬。將見四百兆之華民，重為數(shù)國之奴隸；五千年之歷史，化為印度之危亡。良可慨也，尚忍言哉？

　　我們看到，“木屋楚囚”是《排華法案》實施后的新現(xiàn)象，前所未有，敘寫了一整代華人移民的精神之殤。它的影響在以后的諸位華裔作家中，比如湯亭亭、趙健秀、徐忠雄等人身上都有折射。這樣的創(chuàng)傷存在于當事人，甚至以后幾代人的心中。文學記錄了他們的遭遇，敘述了其凄然的心境。

　　第二，是“契約子”（PaperSon）現(xiàn)象。“契約子”是特定的歷史產(chǎn)物。美國行政當局禁止移民，但允許在美華人的親屬投奔。因此，有些華人不得不假借是在美華人的兒子，通過一紙證書，改名換姓，進入美國。但是，這樣的“契約子”入境后絕非自由，他們失去了自我身份，甚至經(jīng)常擔心警察等當局勢力的盤查，因此儼然成為地下分子。大多數(shù)“契約子”不敢離開華人社區(qū)半步，藏于斯、老于斯。精神的苦痛，自不需明言。我們可以在很多華裔作家的作品中看到這類人物，比如布魯斯·愛德華·何(BruceEdwardHall)的作品《茶壺烈酒》（TeaThatBurns）。而筆者認為，此類作品中寫得最好的是伍慧明（FaeMyenneNg）的《骨》（Bone）。小說中的利昂就是一個“契約兒”，沒有工作，他在唐人街的生存狀況就像長久躲避光亮的老鼠，沒有自我。他的家庭也是破碎的，充滿了悲劇性。小說中的這個人物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無力感。筆者甚至覺得，這個小說人物是一個象征，他是一個種族團體的代表，他的精神壓抑，甚至異化等都顯而易見。

　　第三，在美華人受到直接沖擊。筆者不否認，《排華法案》實施之前，就有攻擊華人的現(xiàn)象存在，但是，法案實施后，更助長了這股歪風。華人的身家性命、居住之所、自由之權等，毫無保障。一定意義上說，水仙花的《一位歐亞后裔的回憶書箋》、黃玉雪的《華女阿五》、湯亭亭的《中國佬》等都對這樣的歷史事實有所揭露。筆者想具體以葉翔添（LaurenceMichaelYep）的《龍翼》（Dragonwings）為例。文本描述了這樣的情節(jié)：

　　就在此時，我們聽到窗玻璃破碎的聲音……左窗玻璃已被打破，碎玻璃撒了一地。磚頭飛進來時，我緊靠右窗站著。我盯著磚頭滑過干凈的破舊木地板。我聽到外面一陣譏笑和叫喊……我不知道他們在吼什么，但他們的意圖很明顯。他們想放火、搶劫，想打人……父親的拳頭攥緊了又放開……叩掌嘆了口氣，“但愿他們這次會玩膩了（而放過）我們”。

　　這里就很形象地揭示了族群矛盾對社會建設與個人心靈所造成的傷害。更進一步說，人文、倫理、秩序等在一個充滿沖突的世界中根本不可能長久存在。

　　當然，任何一種限制移民的政策，其產(chǎn)生的后果是結構性的，要將其一點一滴地理出來，是比較費勁的。因此，筆者在這里只是舉其大要。

　　有句老話：“國家不幸，詩家幸”，確實是有部分道理的。無論目前的總統(tǒng)行政令是否實施，實施后會持續(xù)多久，它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都不可能輕易抹掉。我們不能肯定，美國國內(nèi)的文學文化會不會出現(xiàn)一種新的內(nèi)容、新的變化，但我們都懂得一點，平等與人道的精神才是最值得珍視的。這也是我們對文學、社會的一種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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